攝記Ring-畢生難忘的 #太子站831 襲擊事件
「噴下去那個moment,是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。好像在拍戲,看到黑社會電影情節就在你眼前發生,那種衝擊感覺好強烈。」
攝影記者 #余俊亮 (Ring)自去年8月31日採訪過太子站襲擊事件,往後每月31日腦海也會浮現這一幕,「那是我當了攝影記者10多年生涯中,數一數二最深刻的一個瞬間。」採訪過泰國紅衫軍示威軍人開實彈、汶川和玉樹地震,經驗豐富的他這樣說。
「警察已在車廂中掃蕩了一次,所以人們才跪在地上叫他們不要再打,我夾在兩個警員之間拍攝,那一刻他們手無寸鐵,不是拿着槍,也沒有叫口號,只跪在地上大叫『唔好!』,你仍然這樣向他們噴射胡椒噴霧。」Ring回憶道。
「我是很震撼的,第一時間在想,這是比 #721元朗襲擊 更『大鑊』的事。721大家不滿警察不執法,那兩位掉轉頭離去的警員只要上月台開一槍,不用6發子彈,只要開1發示警,所有人都會走,但你沒有做到。」
「我覺得831就是第二步曲(stage 2)。由721到831相隔了一個月,香港人是善忘的動物,兩下子就會繼續去日本旅行,繼續過平淡生活,去看TVB劇集,但831令人們對警察不滿的溫度升溫,保持住(那道火焰)不會熄滅,你好像不斷加柴入去。」他認為,「721唔見人,831打死人,10月1槍殺人。」成為示威者和一般市民琅琅上口的口號,反映警民關係一步一步變得嚴峻,急速惡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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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食催淚彈多過食煙」
太子站不是阿Ring當天第一件拍攝工作,之前他已頂住炎熱天氣拍攝了大半天。余俊亮形容,自去年6月開始,「7天內有5天也有衝突」,「有人說食催淚彈多過食煙」。
下午5時多,金鐘政府總部對開示威者與警方爆發衝突,有示威者向政總投擲汽油彈,警方從政總高處向下發射催淚彈,並用水炮車首次發射有顏色的藍色水柱驅趕示威者,這些畫面他都一一拍下。
傍晚,部分示威者轉移到銅鑼灣一帶,數名身穿黑衣的疑似便衣警拘捕示威者,Ring聽到消息馬上趕至現場,但抵達時人群已四散,得悉有其他同事在場,便與行家先前往九龍待命。途中聽到太子站有人爭執,於是決定前往查看。事後他才知道,晚上約10時45分有市民與不滿示威者的乘客發生口角,雙方互相擲物,期間有中年男子揮動鐵鎚,有人施噴滅火筒還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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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電光火石」之間是否判斷到誰是示威者?
來到太子站,因為有兩層月台,他尋找剛才的爭執發生的位置,不久港鐵開始廣播列車暫停服務,上方顯示螢幕上「打晒交叉」,人們圍着監察亭質問職員:「為何不開車」、「我要離開」,阿Ring說:「我好肯定不是全部人也是示威者,有些真的在坐車。」沒多久就有人從他身邊急速衝過。
晚上11時,近100名速龍小隊及防暴警員到場,在往中環方向的4號月台作出拘捕行動,「像是追着獵物,你一動他就追。」現場環境混亂,他看到人們見狀開始逃跑,有些人衝進了車廂,也有乘客沒有理會照常坐在座位,「速龍小隊已將幾個人按在地上。我不知道扶手電梯何時突然停了,因為看不到上層情況,估計上面已有警察包抄,幾十人塞在扶手電梯上, 警方叫人們蹲低,其實那時候已經打起來。」
警方多次使用警棍擊打車廂中的乘客並對他們噴射胡椒噴霧,有人形容是「無差別襲擊」。有人打開雨傘遮擋,另一批人跪在車廂內,舉起向警員雙手示意不要再打,有被噴胡椒的男乘客擁著同行女子痛哭。
「警方常常說『電光火石』之間,其實分不分辨到誰是示威者?誰是市民?我就絕對分辦不到,事情發生得太快,我只是見到警方在打某些人,有些人走避。我沒有聽到警方叫人停低截查,有人追住你,你走其實走亦都不代表些甚麼。」他又說:「當時太子站內沒有人在示威,沒有人拉標語,沒人叫口號。」
「警方常指責記者不拍示威者,說法是錯誤的。我們會拍攝示威者擲汽油彈,會拍攝打爆玻璃窗的情景,如果見到那裡有人打警察,我一定會盡力去拍攝。」他指,事情發生的速度讓人不能做到判斷,「其實就是大家的電光火石,我的電光火石是做甚麼?我做記者只是拍照。」
Ring指,那時候警方人數不多,平常一般是兩三個警員拘捕一個示威者,起初警員與被捕人仕的人數幾乎是一對一的,因此也沒有被阻擋拍攝。「有人應該嘗試救被捕人士,警察再打得起勁一些,施噴胡椒噴劑,情況都幾誇張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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警方:全部走,全部離開月台!
831事件最大的爭議,是傳聞在事件中有人死亡,儘管警方、消防、救護多次召開記者會澄清,及後每月31日大量市民到太子站獻花,多次於鄰近太子站的旺角警署示威爆發衝突,網民號召罷坐港鐵,被示威者破壞站內設施……種種爭議的源頭,是警方將現場所有記者趕離月台。
「阿sir喝道:『全部走,全部離開月台!』在那一幕大概15分鐘之後,警察不知為何要求我們離開,當時我們正在拍攝拘捕情況。」那時候在場有傳統媒體和電視台的記者,警方開始將傳媒聚合在一起,他故意走到月台另一方進行採訪工作,最後也被喝止:「喂,你邊間㗎?」、「喂,要走唔可以留係度喎!」
他當時不止一次對阿Sir說:「我們走了,點知道發生甚麼事?」警方當時沒有回覆,只兇惡的大喝:「走!走呀!」阿Ring說:「他們覺得合適的採訪距離是在閘外面,我成日好寸咁講:『咁我不如返屋企睇電視。』我們是做前線的,我不是阻你拘捕,我沒有用口騷擾你,我只是用眼去看,那樣也是騷擾嗎?」
「我有爭取留在月台上面,當時完全不知道之後會有打死人的傳聞,但我覺得一個正常記者,都會要求留在這裡採訪。月台那麼大,相隔了超過20米、30米,在一個不阻你的情況之下,我起碼見到這裡發生甚麼事,我上了一層便看不到,你可以拘捕示威者,我為何不可以看着你們?記者就是負責監察,我就是要看你做甚麼,無論哪一方都好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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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者在場就不會有「打死人」傳聞
他努力爭取不果,只好無奈離去,「沒有辦法,臨走前,至少在我視線範圍中,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的。」那時間他在月台上看到數十人被捕,有人的頭部流血。
樹仁大學新聞攝影課導師、《明報》前圖片編輯 #張景寧 表示:「在一個自由社會,記者的角色是第四權,即是監察和紀錄社會的現象,任何環境之下也應該有記者在場,警方開記者會展示的也是由記者拍攝的照片和片段,『有圖有真相』,愈多人在場紀錄,某程度上愈能找到有利自己的材料,所以把事情紀錄下來就最公道。趕走了記者,就弄得後來傳言滿天飛,極權社會才是這樣,愈是掩蓋事情,人們愈不信任。」
Ring也指出:「如果有記者在現場,有誰敢傳有死人?港鐵聲稱自己的閉路電視壞了(有8分鐘消失了)你如何解釋?有記者在的話,你就完全不需要解釋,因為我們是其中一個時間的證人。假設沒有死人的話,市民亦都不需要每個月去太子站獻花,如果我們全程在這裡看到你的拘捕過程,清理了整個月台。這是事件中是極重要的一點,『喂,那天行動記者全程影晒的話,佢地有無殺人?』沒有,已經講完,一句已經收晒檔,還獻甚麼花?』」
警方共拘捕了63人,包括表明身份的急救員,一名13歲男生被指持有汽油彈。醫管局表示共有46人送院,5人情況嚴重。列車駛至油麻地站,其他記者趕往採訪,車廂一片狼藉,有染血的紙巾。
警方其後驅趕太子站所有記者及急救員,聲稱要「封鎖罪案現場」。救護車到達太子站外,救護員被拒入內,有警員對要求入站救傷的救護員稱「站內沒有傷者」。後來警方用特別列車將傷到載到其他站,經過2.5小時才送院。
Ring覺得,反修例運動令警察和記者的關係轉差,以往在採訪安排上,雙方可以協調,現在就困難得多,而隨着現場出現的行家愈來愈多,警察的驅趕力度就愈來愈強,這也影響了記者的走位,容易發生衝突。「可能是我企錯位置吧,我自己都被噴過幾次,胡椒、催淚彈、被推撞。」但他極度反對新聞審查,分化個別媒體,他覺得只要是記者就有權採訪,無需向警察或政府交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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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準確的瞬間
余俊亮覺得,記者的初心就是去紀錄,事後自然會有其他人評論,是市民、示威者、政府、歷史學家都好,都可以拿着新聞材料去使用。
「我覺得最好的攝影記者是極度中立的,我們與藝術家不同,雖然我是鍾意影『好相』,但前提是這是你的職業,你有職業操守會影響到整個社會對於這一個行業的看法,甚至是後代的事情,這是很重要的。」
他這種對自己客觀中立的要求,也反映在他的新聞圖片之中,早前曾任職《明報》的他,在雨傘運動期間曾拍攝一張 #戴耀廷 跪在地上痛哭的照片(註1),引起廣泛迴響,照片無論在構圖、情感、姿態上都捕捉得工整準確。
阿Ring苦笑說:「這次831照片一點不準確,一個記者準確與否,就是在這些極端情況發揮出來。」他認為自己是錯失了拍攝位置,「平時正常走位會是左右對峙,左邊有警察,右邊有示威者,這是一個記者比較安全的距離,和比較適合清清楚楚見到兩邊的情況。」
他曾經走進車廂以中間的角度拍攝,但由於速龍動作太快,人們不斷逃跑,他有點追趕不上,而且當時原本一直關不上的車門突然關閉,為免被囚車內離開了車廂,他只好走出列車外面。
「車廂裡面打到砰砰嘭嘭,我跑出去車廂就見到這一幕。」當時有三四名速龍在自己周圍,兩名在他的前方擋住了他的視線,他唯有輕微舉機向車廂內拍攝。拍攝了這一幕後,跪在地上的人們,隨同列車離開月台駛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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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警員同一視角的照片
「照片有一種壓落去的情緒,從上帝俯視角度望落去,那種感覺很強烈。如果可以選擇的話,我一向不會這樣拍攝,這是一種個人習慣或者思考,自己如何去使用手上相機的關係,你是甚麼人就影甚麼相,你如何使用工具,就展示到你如何去看這一件事。」
「那種震撼因為你跟警察是同一視角,經歷那個畫面,警察是在做他執法的事情,我作為一個記者,也是在同一個角度,那個角度是有點微妙的,我不是左右對峙的那個角度,而是和他們同一方向的角度,但我好肯定自己和他們的想法差很遠。」這張照片也是今次運動中鮮有從警方角度觀看示威者的畫面。
「攝記常常說,比你撞到單野,你要站在對的位置拍攝一點都不容易。預測(事情在甚麼地方發生)其實是一種很微妙的反應,你有(這個能力)就有,沒有就沒有,而我是沒有的。」阿Ring說,自己拍到這張照片只是碰巧,去到太子站完全只是運氣,「純粹是撞彩,是真的,說10次我也誠實的說。」
攝影記者 #葉家豪 (Sam)認為,「阿Ring擅長在突發場面尋找有意思的新聞畫面,除了圖片出色,更重要的是照片內有不同的新聞點。」新聞性和美感兼備,需要高度集中、專心觀察、及預測(anticipate)才拍攝得到。今次831的照片「無打、無力、無棍,但兩對手已講曬成件事。」
照片獲得今年香港攝影記者協會「前線焦點」攝影比賽突發組冠軍,亞洲出版業協會(SOPA)2020「卓越攝影獎」(中文)優異獎,以及人權新聞獎攝影(單幅)大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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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過去一年照片拍得不好」
參觀過阿Ring新居的朋友,都會讚歎稱羨他家中(獲得太太批准)擺放一個巨型的玩具展示櫃,兩口子才新婚一年多,理應是他最快樂的人生階段。他形容自己是一個「新聞入了血」的人,從中六中七開始便想成為記者,那時候「還未懂得分辨攝影記者和文字記者。」
他在就讀觀塘職訓之後,大概在2004年入行輾轉做過不同報館,兩年後加入《明報》,一做就是10年,採訪過每一年的六四集會,近年本地向海外各個重大新聞事件,也獲得業內不少獎項。
他認為攝影記者的工作,「雖然是很辛苦的,但很適合自己,所以我好enjoy做。我真的喜歡新聞攝影,亦投入所有的時間心機進去。你問我是否有些東西想去發表或者想講,其實我沒有甚麼,我好鍾意這份工,新聞攝影是我的興趣。」
自從去年反修例運動開始,心情日益轉差,「有時直情不是很想看新聞,我自己做這一行,從來都沒有試過這樣。回到家裡,這麼多年來我不看TVB,開住看有線新聞台不斷loop,好似回到公司一樣,這是一個記者的習慣。」
阿Ring嘆一口氣說:「這陣子不想看了,我自己覺得情緒不是太好。其實個人是不夠堅強,許多事情我都是否認的,你讚我好勁的那些,其實我從來都唔勁。」他相信人生為求開心,但最近一年的新聞也令他不快樂,情緒時常波動和低落。甚至有一段時間也沒有心情看玩具收藏。
他為所有在今次運動出書的攝影師鼓掌,覺得難得有心有力去做這件事,許多新人成績也很亮眼,反觀自己,他認為過去一年拍攝好照片不多,「你問我影得好唔好,我的答案是真的影得不好,我甚至會反思,這可能香港埠以來,除了回歸以外最重要的新聞吧?在一件這麼重大的事件上,也拍得不好,那你是否還適合做這一行?」
他頓一頓又想,「也可以倒過來說,也很幸運,給我拍到這張照片。讓我覺得就算如果明天就要退休,起碼有這張照片告訴自己有存在過。」
攝影:余俊亮/HK01 01影像
撰文: #難分
#太子831事件 #新聞攝影 #香港反修例運動 HKPPA 香港攝影記者協會 Hong Kong Press Photographers Association