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年輕攝記「5年大限」?五位新聞攝影記者去與留的抉擇】

數年前,香港正值動蕩歲月,新一批年輕攝影記者湧現。這一代年輕人大都擁有大學學位,或畢業於新聞或相關學系,有一定知識水平,部分有藝術背景,當中有不少是女性,為業界帶來了新的氣象和視覺。

社會運動、疫情、國安法,香港「由治及興」過後,新聞貼近主旋律,報導空間變得有限,也影響了前線攝影記者的日常工作,不少經驗豐富的前輩移民,新晉攝記離職轉行。

年輕攝影師對新聞行業現況有何看法?是甚麼原因驅使他們離去與留低?他們面對怎樣的掙扎或困難?筆者邀請5位攝影記者分享,或可透過各人心路歷程,看到行業處境和社會劇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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靄怡:在這行業沒甚麼遺憾

入職5年的靄怡,最近決定去讀書,暫時不做全職攝影記者了。

「大家都說做記者『3年小限、5年大限』,我從沒想過,能在這行業行到5年。」聽到她轉行消息,行家們第一反應大多是衷心祝福,較少人問為何不留低發展,讓她對感到一絲悲觀。

「攝影記者人工漲幅低,晉升機會少,跳槽加薪的話,現在傳媒公司寥寥可數。我已做過3間機構,開始思考5年、10年後,自己想要怎樣的生活。經歷過社會大事,去過不同地方出差,我在這個行業沒甚麼遺憾。」

大學新聞系畢業後,靄怡先後任職過傳統報章、大型網媒和免費報紙,「有些薪酬較低,但較多出差機會,有些要兼顧副刊、娛樂,甚至客稿和拍片。」雖然所有範圍都能學到東西,但她說:「讀新聞出身的人,正常會想做新聞多於客稿或娛樂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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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職時年紀較小,同事和行家們都叫靄怡做阿妹,「我呢個妹,不懂得的事好多,大家也很關照我。第一次吸囚車,大家拍完一兩張就讓位給我。這行的人好有愛。」她好想多謝他們。

「大家繼續做這行業,大抵都是有熱誠,可以觀察世界,了解社會。但現在社會氣氛,可以拍攝的題材相對少了。台灣或內地的突發新聞,未必派攝記去採訪,甚至只派文字記者身兼攝影。」

幾年來她最大得著,是能夠見到香港和世界大事,她採過不少重要事件,如去年杭州亞運會,「雖然連續十多天只睡數小時,但難得可以全情投入拍攝大型體育活動,經驗令人難忘。」

靄怡拍攝一位老伯伯,因為老人院疏忽照顧,把太太接回家裡,由於疫情未通關,親戚在內地,要獨力照顧妻子的故事,讓筆者印象深刻。「我叫伯伯示範,如何用機器固定婆婆,為她餵食的過程。伯伯顯得非常吃力,慢慢扶住她期間,我覺得婆婆好像依傍著他,拍下了這時刻。」

不久記者告訴她,婆婆已經到了彩虹橋,她說:「我希望這張照片,為他們留低了一個回憶。」照片得到2020「香港最佳新聞獎」特寫圖片組優異組,2021「人權新聞獎」民眾票選入圍決賽。


2021年初 ,香港第一次團封社區,「我們被禁足,只可在有限範圍內,趁出去檢測和取物資時拍攝。像是從第一身視覺,與居民『共患難』。」她在佐敦受限區域,透過酒店窗戶拍市民眾生相,成為圖片故事《圍住樂與愁》,作品獲得香港攝影記者協會「前線焦點2021」圖片故事優異獎。

她笑說:「我本身比較港女,戶外活動、運動不要預我。我很容易暈車浪,這幾年挑戰了自己體能極限,和遇上突發情況的應變能力,要在有限時間內完成工作,趕及即時新聞和報紙埋版。」靄怡在訊息裡打好多個笑哭的表情符號。

(ig:@oiyeeagnesphotos

Leo :將工作和攝影分開

 Leo Ma 與靄怡不約而同提到「5年大限」說法,不同的是,他選擇留下來,「這行業很適合我,有一定自由度,要我轉做其他坐定定的工作,我會不習慣,這算是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。」

2014年雨傘運動過後,選讀新聞系的他,於2018年畢業,社運期間為網媒拍照,其後轉到《蘋果》做了兩個月攝記,2022年開始來到現在的媒體,工作以拍片為主,「這行業最大得著,是可以遇到許多不同的人,去到不同的地方,見識大增。」

「最大困難是薪酬偏低,和同年朋友比較,自己薪酬明顯低一大截。人工同市場脫節,部分人可能做幾年,體驗完就離開。新人沒經驗,難入行,可能一年兩三個新人,沒有舊人離開,就不會有空缺,公司不重視攝影記者,有時即使有人離開了,不會再請人,行業愈來愈萎縮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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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eo 提到:「有時有嚴重的無力感,工作愈來愈無意義,你好像在幫助社會,但其實甚麼也做不到。」他曾做過劣質劏房故事。住在那裡的人不斷向他和社工道謝,「那刻有種感覺,覺得自己配不上這份謝意,實際上我甚麼都做不到,既改變不到他的居住環境,又引起不到大眾關注。」

「我算是放棄了影新聞,但我不想放棄拍照,寧願將兩件事分開,現在拍片是工作,只需要交出工作需要的東西,拍照都是拍攝自己想拍的,做自己的創作。」他表示:「曾經有段時間,分不開拍片和影片,兩頭不到岸,個人感覺很錯。」現在心態上不同了,有感覺就影,反而更好。

最後他說:「今年是我工作第五年,也有想離開的感覺,可能暫時想不到有甚麼更適合自己,才繼續留下。」最近他在動漫節拍攝場內攝影師,思考拍攝者與被攝的關係,切入點挺有趣,讀者也可以留意他IG上其他作品。

(IG:@mcf.foto

Angel :遇到樽頸,無力求進

2024年夏天,入職四年的 Angel (化名),從攝影記者轉職到航空業。

她說:「我的看法比較悲觀,批評政府的媒體無得生存,幫手說好香港故事的,不代表他們做得很掂,媒體凍結了headcount、無人工加、甚至減薪,沒有資源到外地出差,大家也士氣低落,整行業前景烏雲密佈。」

她坦言離開的原因,是做不到自己想做的新聞,熱誠慢慢被磨滅;也覺得自己開始踏入舒適圈,像個機械人,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。「每天的拍攝工作激不起熱情,覺得好無力,而且現在社會的人都抗拒被拍攝,面皮薄的我更加無力了。」

「這個環境,加上這麼低的工資,難以吸引新人入行,就算入行也是體驗一下。始終香港生活成本高,做極都係萬幾蚊,真的好難生存,見不到未來。而且開始去到一個樽頸位,不知道怎樣再進步。感覺上離開比加入的人多,退休的退休,一部分人移了民,一部分人轉了行,不要說新聞業,整個香港都在萎縮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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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Angel 是中大新傳畢業生,在2020年暑假到一份傳統報章實習,同年轉為全職。她形容,「當時香港新聞自由度非常高,亦是動盪的年代,包括社會運動和疫情,有許多具歷史意義、影響力的圖像都在那個時候誕生。然而香港近年來由治及興,社會非常無敵那般穩定,有好多畫面不能記錄。」

她有點感慨地說:「只能好似好多香港人那樣,將一些事情默默藏在記憶中的最深深處,或者只能記錄一些不敏感的話題,例如盛事、天災、民生問題等等,每日都拍攝好多無關痛養的事情,飲飲食食吃喝玩樂。」

回想幾年攝記生涯,「我好慶幸,自己有機會入行做攝影記者,最初上班每天也很期待知道會有甚麼工作,享受記錄之餘,還有少少創作空間,這份工完全給予我想要的滿足感--用影像方式與社會連結,不單單只活在自己圈子和世界,給我機會去聽不同人的故事。」

她指,不論是草根階層、上流社會、關注不同議題的倡議者,亦有機會去探索好多香港不同的地方,開闊了眼界。「後來覺得,自己對這個地方是認識得很多了,但同時眼界狹窄了,關注本土的同時,少了對整個世界的好奇心和暸解,這也是我轉行的原因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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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青:抽離又身在其中的攝記視覺

阿青在一份重經濟新聞的報章,任職不足一年,最近她也辭職了。「我也不算完全離開行業,主要因家事需要離港一段時間,索性先辭職,順便休息一排,回港再重新搵工,如果有合適機會也會再做攝記。」

2023年,本來就對攝記行業很有興趣的她,經大學攝影老師 Paul Yeung 介紹入行。她說,當攝影記者最大的得著是,「從自己細小世界走出去,認真觀察外界和他人,這種既抽離又身在其中的視覺很難得。」

阿青認為,攝影記者工作節奏很快,要隨時on call,雖然能夠應付,但有時有點辛苦。而且財經不是阿青最興趣的範圍,她喜歡拍攝節奏更慢的新聞,例如人物訪問,記者會以外的新聞等。

「這行業待遇不高,身邊同輩基本上為了理想,和累積見識入行,大家都不會考慮錢的事情,可能大家平時會接 freelance 補貼一下。有些人慢慢積累到經驗,有經濟壓力就會轉行。」依她觀察,上一輩攝影記者較少人轉行,只會在不同媒體跳來跳去,近年入行年輕人流動性更高。

阿烜:和影像是分不開

24歲的鄧家烜,是筆者認識年輕攝記裡的「熱情擔當」,時常在攝影展覽和活動碰面,今次訪問,他認真思考,幾天後傳回洋洋灑灑近5000字的回答,題為「靈魂拷問」。

大學期間,不是主修新聞。後來,他修讀了新聞攝影和攝影進階課堂。因為老師介紹,加入了現職報章任攝影記者,自去年2月開始兼職,7月尾轉為全職,工作至今剛好一年多,他本身已經是這份知識份子報紙的訂戶,覺得是個不錯的起步。

這幾年社會上思潮突變,大二那年反修例運動停課,大三經歷疫情變網課,阿烜用了許多時間思考前路。他去美國交流,發現攝影世界之大,讓他希望以後要做影像相關的職業。他篤定地說:「我覺得自己和影像是分不開的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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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烜相信,自己熱情可以持續下去,「無可否認,報社攝記日常工作大部分很沉悶,拍很多記者會、官式或公關活動、財經地產業績發佈會和報紙配圖。

在 Angel 將要離職的時候,阿烜與她討論過,得到以下結論:「她是因為『新聞』入行,我是因為『攝影』入行。在她眼中,新聞已經半死,日常工作變得單調,在社會上能推動到的改變很少,所以決定離職;而我覺得仍然有攝影部分可以仰賴。」

「常常覺得 1997+50 之後那個時期,是我們這一代人活過去的,順理成章也會是由我們去記錄。怎樣的香港,就會有怎樣的攝影。社會被打散了,但人的故事總還會有吧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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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烜不諱言,「前景是悲觀的。人工低已經是公然事實,買攝影書、買硬碟備份、買燈光器材都要錢,生活有些開支,難免會覺得褲頭緊。不少人在全職以外接 freelance 幫補收入。」

他聽前輩說起,從香港新聞攝影興盛時代,機會,故事和出差次數多,「中國或鄰國大型天災人禍,內地政治、人權事件會鍥而不捨的做;一個月出差一次,『多到你唔想去』。」

翻看十年前舊報紙,隨便打開一天,故事都比今日精彩。「攝記自然也成長得快。現在只會做旅遊副刊和宣傳活動,如高鐵開通、臥鋪、政府東盟行程。內地和鄰國天災人禍,都不會去做了。」

他甚至聽過一間網媒成立之初,以雙倍月薪挖角攝影記者。他有點震驚:「我從來沒有想過,當全職攝影記者是可以只依賴月薪,足夠生活的。」這句話說出來很荒謬,卻是香港許多新聞工作者面對的現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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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自己還繼續在行業,每日做攝影、想攝影、看攝影、看電影、想人生、認識到志同道合的朋友,生活很純粹很愉快。」《開眼》和《星期日生活》有許多視覺藝術和文化內容,讓他可以與厲害的人物交流。目前,能夠無時無刻的吸收和嘗試攝影,阿烜感到滿足。

「我們一代人,都是燒熱情做下去的。現在沒有很多公司,整個大環境,沒有很多有空間給你燒。」

「入了財經報紙,七成時間在企業走動,沒有空間抖氣,很容易磨平洩氣;入了親建制報紙,看著不合理的新聞操作會覺得奇怪;入了網媒,你以為工作是在做新聞,原來公司是會拿你出去拍廣告幫公司賺錢;你以為你是攝影記者,原來要兼顧拍片,根本不能專注,手忙腳亂。」

他苦笑說:「是我們這代不幸吧,機會少了,待遇也沒有變得很好。但入行之初,香港和傳媒業已經這樣沉寂,沒經歷過最風光時候,現在環境沒有太動搖到我,就當這刻是個起點,唯有這樣想吧。」

「現在還誠心想入行的人,或多或少都有些決心,有些事情想做。我希望同輩還在的,一齊互相支撐下去。」阿烜這樣總結。

(ig:@tangkahuen

攝影:林靄怡、Leo Ma、鄧家烜
撰文:難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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