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訪攝影師高仲明:圖片故事作為一種紀實的形式,為弱勢發聲

離開香港的幾天之前,高仲明搬到中環蘇豪區酒店暫住,在區內閒晃拍照,彷彿回到初中時期的歲月。

「從這裡可以看到我從前的居所。」高仲明坐在酒吧裡,呷一口紅酒笑道。沒有太多人知道,這位後來長期關注社會弱勢和貧窮問題的攝影師,成長於香港最富裕的半山區家庭,20歲之前家住羅便臣道,18歲便擁有自己第一部徠卡相機。

他說,那時候通往半山的扶手電梯還未興建。年青時他個憂鬱少年,不太擅長說話,覺得和家人和同學相處不來,每天下課後喜愛拿著Nikon菲林相機,獨自漫無目的地邊走邊拍,一拍就是數個小時。16歲開始便好杯中物,經常喝到爛醉,攝影成為他唯一的出口。

父親離世後,家道中落,自此搬離豪宅區。許多年以後,作為攝影記者的他,一直為弱勢社群發聲,看盡了城市繁華與匱乏,但喜愛攝影、步行和喝酒的習慣依然未有改變。

由人像攝影到《港傷》

2013年4月,著名中國天體物理家方勵之猝逝一周年,在《壹週刊》工作的高仲明和同事赴美採訪,當時全球媒體雲集亞利桑那州,希望採訪遺孀李淑嫻,可惜她傷心過度,婉拒所有訪問,連《時代》雜誌、《紐約時報》也不例外。

他和記者每天來到方勵之的墳前等待,一連坐了幾天。後來有輛汽車緩緩經過,車上的都是華人,但沒人下車。過了一天他們便收到電話:「你們是否數天都在守墳?我們見一次面吧。」

吃飯途中,方太黯然掉淚,高和拍擋只好安慰她。方太對他們說:「真的多謝你們拜我丈夫,關心我,聽我說話。我願意接受訪問了。」結果他們做了當時全球獨家訪問。

他們回到任教大學留給方教授的辨公室,黑板上寫滿科學數式,方太在黑板下方的櫃裡收拾東西,站起來的時候,回頭一望,高仲明叫她停下動作,拍下了這一幕。

有一段時期,《壹週刊》「非常人語」欄目照片大都是由他包辦,除了李淑嫻,也拍攝過香港新界鄉事派猛人侯志強站在一排丁屋前面吃粟米,60多歲的男同志施魅力穿紅色婚紗走過中環等畫面。

他覺得拍攝肖像,要捕捉到被訪者的心態,「要理解對方是個怎樣的人,這非常重要。」捕捉到一個眼神,能夠反映那個人的特質。後來,他拍攝香港反修例運動因為警暴受傷人士的作品《港傷》,也延續了這種肖像攝影的想法,照片獲得「Sony世界攝影獎2020(紀實組別)專業組冠軍。」

圖片故事作為紀實的形式

離港前,高仲明的《放逐》攝影展覽開幕,展出他在過去7年拍攝3位露宿者的作品。展場以投映機播放照片,並用不同物料,盡量還原出3位露宿者的居住環境,讓觀眾能設身處地的感受他們的生活。

高仲明是香港最擅長拍攝圖片故事(photo essay)的攝影記者之一。「一張照片可以很有力量,贏到全世界,你看看James Nachtwey 盧旺達大屠殺的經典作品就知道。但一輯相片能夠更加詳細地表達一件事。」

所謂「圖片故事」是一般用約8至20張照片,編排成一個具故事性的敘事方式。透過排版、次序、節奏、起承轉合、照片與照片之間的關連等,更能讓讀者了解故事的整體,比單張照片有更豐富的脈絡和細節。

「你要花許多心力和精神去觀察一件事,把它碎片化,然後將這些不同的碎片重新整合,將整個故事向別人完整的呈現。」

與史密斯一樣好酒、為弱勢發聲

圖片故事可以追溯至上世紀30至70年代,《生活》和《時代》雜誌等具有重大影響力的國際主流刊物,它們以高質素新聞影像來吸引讀者,在二戰前後和電視機興起之前的數十年,是人民了解國際大事的主要途。其中一位高仲明最喜歡的紀實攝影師尤金史密斯(W. Eugene Smith),被認為是將這種報導攝影方式發揚光大的先驅之一。

這個傳統,某程度上在今天香港媒體仍得以承傳,例如《壹週刊》和《東周刊》等紙本雜誌,每期專題故事仍有影像為主的版面,用多張照片的方式報導故事。後來興起的網絡媒體篇幅限制較少,例如《香港01》、《端傳媒》、《立場新聞》等,亦有網上圖輯的形式發布作品。高仲明先後任職周刊和網媒,正好發揮所長。

不難發現,高除了跟偶像史密斯一樣,時時與酒精為伍,多年來作品也是以圖片故事的方式為主,而且也同樣富有人文關懷,為弱勢發聲。史密斯曾經說過:「照片,最多不過是一把細微的聲音,偶爾一張照片或一組照片,能夠引起我們的感觀意識。大部分時間乎視觀者,有時照片能夠喚起足夠的情感,催化一些思想的改變。」

露宿者雄叔的故事

2014年,高仲明無論工作或家庭也面對巨大壓力,無從宣洩,他因為採訪街上塗鴉來到了一條旺角小巷,認識了露宿者雄叔。「那時候我挺厭世的,常常幻想將來自己會是個露宿者,想像自己將來老了會不會變成這樣。」或許同樣處於人生的低位,他覺得與雄叔特別投緣,高仲明開始定期去找雄叔拍照和聊天。

這位曾經吸毒,加入黑社會、兩度入獄,被妻子趕出家門的街友,與露宿者給人的印象很不同,在大廈當清潔工的他,十分愛整潔,會把附近的地方打掃得乾淨。那時候,雄叔已患上末期癌症,即使痛到神志不清,他仍堅拒入院。後來他獲派公屋,但始終住不慣,寧願繼續「瞓街」。

同年11月,病情惡化,高仲明有一天去找他時,已經氣絕。報警之後,他用突發新聞的方式為雄叔拍下遺像,後來在社交媒體聯絡到其家人。雄叔的照片被廣泛流傳,也對他自己影響深遠。

最令他最難忘的是,雄叔家人向他道謝:「我爸爸是個這樣不堪的人,居然在他走之前這一年,有人願意這樣陪他渡過,也幫助他。我相信他已經改變了,我原諒了他,希望他安息吧,我會幫他殮葬的。」

整輯照片拍完了,高仲明問自己:「那我怎麼辦?」彷彿一個可以傾訴的「樹洞」消失了。好一段時間,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,接下來感到情緒全面崩潰,這也是他後來患上躁鬱症的原因之一。

天生和弱勢溝通的能力

他認為要和被訪者要有真正交流,「我通常擘頭第一句就是『我是一個攝影記者來的,觀察到你這樣的情況,如果我來拍你,可以嗎?不行也沒所謂的。』我真心關心,他們可以感受得到的,不是敷衍你,不是『狗衝』來拍你幾格,然後就走。」

任職記者的太太阿橙覺得,高仲明有種與生俱來與弱勢溝通的能力。他也自言,也許是因為自己「殺傷力不大,常常在傻笑,說些無聊的傻話,抓抓頭」之類的,從身體語言釋出了善意,能夠進入拍攝對象的世界。

堅信紀實攝影的力量

高仲明曾在《壹週刊》拍攝過一位居於劏房的小女孩,她爸爸患有嚴重精神病,住在精神病院,媽媽是一位中度痙攣和中度弱智的女士,照顧不到女兒,她覺得好苦,沒有人理她。報導刊出之後,竟然有位富人走到雜誌社詢問女孩的下落,表示願意在這幾年間供養她讀書。

另一次在《香港01》拍攝一位中度弱智的兒童,他的媽媽患有腦癌,依然堅持不拿綜緩去打工賺錢,但腦癌已經開始影響工作,她好徬徨無助,不知怎麼辦。故事刊出後,又有人約他到六星級酒店咖啡室,表示願意幫忙:「這半年生活費我全包了。」

「那一次之後,我好堅信,攝影是有力量的。」高仲明說:「我關注和拍攝貧窮問題這麼多年,其實有沒有實質地影響他們呢?我可以肯定跟你說是沒有的。就算我拿1000個獎項,所有相片被博物館收藏,也改變不到這個事實。」

「但那輯相有力量,令到這位小朋友在某階段脫貧,可以好安心食一碗飯,健健康康地成長,讀到書。」小朋友將來會是怎樣,沒有人會不知道,但自己的照片在某一刻某些情況下幫助到某些人,還是讓他動容,「我會繼續拍攝下去,相信幫助到他們,幫得一個得一個。」

這也是攝影記者的責任,「我常常說『太陽之下無新事』,不過人們是善忘的,沒有切膚之痛,看完說一句『真的好慘』或者捐款就完事了。如果沒有一批攝影師,不斷重複訴說世界有這樣的事情發生,觀眾或會在3天之後便將它們遺忘。我覺得我是負責要做這件事的人。」

一生時間拍攝的題目

高仲明說,他大部分時候是以圖片故事的方式去構想作品的。從前周刊訓練,令他習慣每星期內採訪被訪者兩、三次,他一邊拍攝心裡面一在數11、12張不同角度的照片,便知道完成了圖輯。

每輯圖片故事要有「開版相」(opening)和細節的照片,「opening即是一張較有張力、能吸引到人的照片,可以是畫面好美,構圖好絕、或者整件事的核心,如果你再厲害點,就是將這幾個條件放在一起。」他指唯有透過不斷觀察和拍攝,所能才到故事的核心。

後來一位前輩對他說,香港有許多出色的攝影師,有些甚至不比馬格蘭攝影師差,但為何沒有經典傳世之作呢?或許是因為沒有人花時間拍攝長期計劃,「你這麼喜歡拍攝圖輯,有這方面的天份,但數夠相片便停下來,為何不試試自發地花時間去拍攝 long term project?」

高仲明於是開始拍攝長期計劃,不再去數自己每次拍了多少張照片,他從2014年開始一直拍攝露宿者,至今從未停止,他甚至把這份關注由香港延伸到外國。

2018年,得悉鄰近日本大阪西成區住有數千名露宿者,他決定前往拍攝。不懂日文的他拿著翻譯機,途中遇上一個大叔便向他問路,後來跟當地義工溝通,才發現他就是「當地話事人」協助街友組織的領袖三蒲先生,拍攝了日本的露宿者實況。

未來,希望在台灣以至地方也拍攝這個題目,「我想做一個『人生的project』,以一生人的時間去計算的,不停去關注和紀錄露宿者。」


從「明日之星」變成「廢柴攝影師」

近年,他經常到不同院校和機構分享,也舉辦攝影展和推出攝影集,獲得不少攝影獎項,許多人以為他的攝影生涯一帆風順,「這只是你看到的表面。」事實卻不如是。

年輕時,因為看了電影《神行太保》立志成為新聞攝影記者,他入讀人稱「攝記搖籃」的觀塘職業訓練學校。遇上良師朱國明(朱sir),教他黑房技巧,也讓他看許多攝影書,才知道世上有 W. Eugene Smith、Josef Koudelka和 James Nachtwey 這樣厲害的攝影師,令他大開眼界。

自覺天份不高,於是經常早到學校練習,晚上很晚才離開。朱sir認為他是個可造之材,非常疼錫這位學生。那年他更贏出了「全港學生攝影比賽」總冠軍,2000年,順利加入當夢寐以求的《壹週刊》當攝記。

「一入去就慘了,發現自己不懂攝影,不懂工作,亦不敢跟人溝通。遇到甚麼事也很害怕,口啞啞似的反應不過來,做了三年因為拍得太差,便被辭退了。」雖然很快《東周刊》便聘請了他,但他的攝影依然沒有進步,甚至有行家不留情面地叫他「廢柴攝影師」。他意興闌珊,心灰意冷的他決定辭職。

父親離世沉痛打擊

2003年,辭職後不久,高仲明父親離世。那是他第一個人生最差的時候,由漫無目的到找到志向,再到滿懷期待加入傳媒,再到離開行業,父親離世,他猶如從一個高位掉下來,他終曰飲酒麻醉自己,不久便搬離了羅便臣道。

他離開了傳媒行業一年,接手家族生意,在中港兩邊走,但高仲明很快就發現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。後來,機緣巧合在內地認識到《南方人物周刊》圖片編輯,他一邊營商,一邊接洽人訪拍攝工作。

拍着拍着,突然間他覺得自己「開了竅」,具體有甚麼改變,他也說不上來,或許是人在失敗之後懂得放鬆了,「我終於識影相了!就是覺得現在構圖都幾靚幾準確。」他說從小到現在都一樣,當拍到一幅自己覺得好的照片便會很開心,是種純粹的快樂。

不久後聽到《東周》請攝影師的消息,有人問他要不要試試,高仲明就答應了。「然後我就大概開始了現在走的方向,影野黑掹掹(拍照拍得黑漆漆的)。」他指,除了照片的曝光偏暗,也拍攝社會底層不見天日的弱勢社群。

《「毫」宅》探討劏房問題

2012年,高仲明憑拍攝劏房問題的作品《「毫」宅》奪得WMA大師獎冠軍。說到香港居住問題,他直罵:「戇鳩!點解一定要咁貴?香港樓價很不合理,這是很不人道的,亦因此衍生許多社會問題。」

2011年,旺角花園街大火造成9死34傷,劏房問題備受關注,幾年前的統計處資料顯示,香港有近20萬人住在劏房。高仲明找社工轉介個案,也來到荃灣、觀塘、大角咀、深水埗等地區,挨家挨戶去拍門尋找受訪者。大部分人也不願受訪,最終拍攝了12個住宅。

那時候,高仲明經過商場,看到一些平面圖覺得非常有趣,「原來floor plan可以看到成件事。」加上一位前輩也提議他,要找另一個視覺去拍攝。他以鳥瞰的角度,配合廣角鏡頭,利用單腳架和快門線,將劏房居民的居住環境一鏡攝下。

他很清楚,這是許多人致富的途徑。不少人每天死慳死抵生活,向所有親戚朋友借錢,為了一筆首期上車,然後在適合的時候放售賺錢。但他認為,這是一種惡性循環,當人們不斷炒賣樓房,推高樓價,「整體的資源就會傾向了一面,那另外一邊就沒有那麼多資源。」

高仲明與他的徠卡相機

近年,行家們都會開玩笑,將高仲明和昂貴的Leica相機劃上等號,說這是「大師」的裝備。贏了WMA比賽之後,他真的用獎金買了徠卡相機。用價值不菲的相機拍攝貧窮和弱勢人士不會矛盾嗎?

他對筆者說,從前自己也十分憤世嫉俗,他很記得,有一次去採訪柬埔寨貧民窟兒童醫院,年輕的他充滿衝勁,心想一落飛機便前往貧民窟瘋狂拍攝人民的慘況。但行程第一天,竟然是去到院長的大屋燒烤、喝紅酒,他心裡連聲咒罵,喜怒形於色的他隨後數天都黑口黑面示人。

有一晚,院長語重深長地對他說,「如果你想侍奉當地的人,令到人們抒困,就覺得要跟他過著同一種生活,那你就會變得好痛苦。因為控制不到你的生活,所以你應該跳出來,在工作以外的時間,享受自己人生。」這一番話,對高仲明來說影響好大,至今仍覺得正確。

他笑說,自己喜愛許多名貴玩意,也盡量過好自己的生活,「這樣才可以繼續落去,如果我要好似苦行僧那樣,一早發瘋了,雖然我已有情緒病,但可能會更早便得病,我真的完全做不到現在做的事。」

這部旁軸相機(rangefiner)的外貌吸引,體型比一般單反相機細小,方便在街上抓拍,採訪時也沒有這麼大的阻嚇性。他笑說,訪問有錢人的時候,他們看見Leica相機,馬上覺得自己身份尊貴。「影弱勢的時候,可能因為相機外型又有趣,好像一個小盒子那樣,他們平常不會見到的,大家便談起相機,打開了話題。」這也成了他與被訪者溝通方法之一。

反修例運動後香港人的轉變

2019年反修例運動,令高仲明看到香港人的變化,「好多後生仔不同了,他們很成熟,懂得關心人。」他甚至認識一些不愁衣食富有的朋友,2014年的時候「藍到發黑」,2019年變到「黃到金」。

他說,那位朋友在30多歲退休,有多層豪宅和大筆現金在手,條件好到令人氣憤,「他這麼後生便是終極收成期,他可以對世事不聞不問,連他都肯作出改變,又給予空間讓下一代自由去思考社會問題,那是需要很大勇氣的。」

從前高仲明很繃緊,直至這兩三年,跟太太在一起,人才比較放鬆和開朗起來,他說,現在是自己人生最開心的時候。離港的決定,在一年前已經開始構思。他曾經想過,要留香港繼續拍攝弱勢社群,覺得他們需要自己,但現在又覺得可以到全世界繼續拍攝這個題目。

他感到香港各方面也不能回復到從前模樣,攝影、生活、工作所有空間都會收窄,「香港所有的生活太不合理了,我為何要在這個那麼不合理的遊戲入面玩呢?或許也是到外地嘗試新的事物的最佳時機。」

到台灣會留多久,他暫時沒有具體打算,他說:「我好相信,即使我去到外地都是香港人,我仍然有香港人的身分。」

攝影:高仲明
撰文:#難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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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放逐》高仲明個展詳情
日期 :2021.05.08 - 05.30
開放時間 :星期二至日(周一休息) 11am-1pm, 2pm-6pm
展覽地址:光影作坊 - 九龍石硤尾白田街30號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L2-02
展覽參觀需要預先網上預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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